(原文刊載於 小白兔通訊 第九期:「酒當歌」)

林生祥 ╳ 蘇重  對談

 

撰文  蘇重

攝影  林軒朗

場地  昴家手作料理

 

 

林生祥

音樂創作人,配樂家。

 

蘇重

資深樂評人、台北愛樂電台《布魯斯威力》客座主持;「藏酒論壇」編輯總監。

 

 

 
(圖說:左-蘇重,右-林生祥)

 

 林生祥與蘇重,一個是歌手、創作者、愛酒之人,一個則是資深樂評、當紅酒評,兩人早已是認識許久的老友,卻鮮少聚在一起喝酒,此回不但共飲,更要談談彼此共同的愛好,酒與音樂。 —(葉雲平)

 

  這幾年在酒類媒體擔任編輯工作,開始會比較注意朋友之間誰喝酒?喝些什麼?有什麼喝酒的趣事八卦等等訊息。這次的兩位老友,林生祥是愛酒之人,沒事會在臉書訊息的結尾貼上酒杯照片,喊一聲:「開喝!」
葉雲平這幾年很愛威士忌,吃飯聊天的時候,常常拿出沒看過的酒款分享。安排這場聚會之前,突然發現這居然是我們三個第一次一起喝酒!生祥會講什麼故事?雲平會關心哪些題目?想想都覺得有意思! —
(蘇重)

 

 

飲酒的所在

 

林生祥(以下稱「林」):

其實約今天之前,我有一點猶豫,我不太在外面喝酒的。

 

葉雲平(以下稱「葉」):

  不在外面喝酒很難想像,應該有個原因?

 

林:我是愛喝個幾杯,我哥哥是建商,就是地方上的營造商,他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,大家也都認識,有次就在餐廳被我哥的朋友逮到,就被抓去喝。我喝酒是一上來跟大家乾一杯,之後就各喝各的,不喜歡人家勸酒;但是他們那些做生意、喝很多應酬的人,真的很愛勸酒,就是硬要盧到你喝,當時還沒有酒駕的規定,我喝得很醉,還得騎車回去,覺得真的很麻煩。

 

蘇重:(以下稱「蘇」):

  所以一個原因是朋友盧你喝酒,很煩;另一個是喝醉了還得回家,就算是行路顛顛倒倒,也還是要自己回去。

 

林:所以台語也講「顛顛倒倒」?客語也一樣講這四個字。

 

蘇:一樣的吧,《少年吔,安啦》電影原聲帶裡面的歌,Baboo的〈電火柱仔〉歌詞就有唱:「毋通看我顛顛倒倒 / 就講我咧酒醉」。

 

蘇:我很少喝醉。哈,不是酒量好,是我現在會盡量控制,自己快醉了,差不多了,我就停下來不喝了。

      說起來我跟生祥相反,我很少在家喝酒,一個人自己喝酒太淒涼了。一個人喝酒很沒意思,就是要聊聊天、吃點東西,東拉西扯的喝酒才會好玩。

 

 


(圖說:台灣菸酒公司白蘭地,攝影  梁岱琦)

開始喝酒

 

林:我的第一杯酒是我媽媽拿給我的,是啤酒,那時候就覺得好苦,不好喝,但是後來念大學的時候,還是啤酒為主。有一陣子,不知道為了什麼,在淡江(大學)常喝的是那個綠色瓶子的公賣局白蘭地。

 

葉:所以是喜歡那個味道,覺得好喝?

 

林:也沒有,應該就是便宜,而且夠烈,上來很快,那時候都喝那個。但是後來有一次,就是喝公賣局白蘭地,喝到吐,後來就不敢喝這支酒,二十幾年沒有再喝過,看到都怕。

 

葉:我跟生祥差不多同一個時期在淡江(1990年代初),我們那個時候還喝更便宜,喝蔘茸,一樣也是貪圖它夠強,酒勁一下子就起來!

 

林:蔘茸是甜酒?

 

蘇:它有一點甜甜的感覺,是拿高粱酒去浸泡藥材做出來的藥酒。所以你們那個時候就是同學聚餐聚會的時候喝酒?

 

林:不是喔,那時候淡江那邊開始有人蓋高樓,比較有名的是「海景天下」,有個同學家裡很有錢,他爸買了一個套房給他,我們就會買了白蘭地去他那邊喝,還有夜景可以看,很舒服。

 

 

地酒私釀

 

葉:記得生祥在接受訪問的時候說過,是在美濃的時候,才開始在做音樂的時候喝酒,

    還是喝米酒!怎麼啤酒、白蘭地不喝了,喝米酒?

 

林:沒錢啊,米酒比較便宜。日本漫畫家尾瀨朗不是有《夏子的酒》嗎,那時候搞運動的圈子裡有個叫麻子的,他老婆會自釀米酒,我們都會跟她買,叫做「麻婆的酒」!

    她那個米酒就是私釀的,用那種二十公升的汽油桶裝,賣得很便宜;但是她在台東豐濱,取貨不易。

      後來有一陣子是買那個後來釀醋很有名的徐蘭香,徐蘭香也是社會運動者,她釀有機醋出名之前,在新竹山上釀過酒。

 

葉:好強,都是賣給誰啊?

 

林:很多搞運動的人會跟他們訂酒來喝,就搞抗爭的朋友們、社會運動圈子的人在買。

 

蘇:一個同溫層購買的概念。其實台灣在酒類專賣以前,非常多人釀酒的,一百多年前,1910年左右,當時的統治者日本政府,還沒有宣布酒類專賣之前曾經統計過,台灣有大大小小兩千多座釀酒廠,超過七萬多戶在家裡自行釀酒。

 

葉:喝這些私酒都沒有出過事?

 

林:其實都很好啊,像徐蘭香她可能水質用得很好,酒喝起來就甜甜的,挺好喝的。

 

蘇:其實這也是為什麼大家買這些私酒會找朋友,認識的才可以信任啊,講難聽一點,真的喝出問題,賣的人也沒得跑。

 


(圖說:林生祥)

林:我記得以前家裡開雜貨店的時候,不是有一次公賣局的米酒出問題,驗出黃麴毒素還是什麼的,米酒就回收一大批,開始缺貨,用配給的,我們家雜貨店也只拿到一點點,就會有很多酒鬼跑來想盡辦法拉關係說好話,要買個幾瓶米酒。

      那時候我阿嬤一大早五點多蹲在店門口洗衣服,有個叫「雞博」的鄰居,就是雞婆的意思,他蹲在旁邊聊得很開心,我很納悶,問我媽媽:「雞博怎麼跟阿嬤感情那麼好?他們在聊什麼?」我媽媽就說:「不是啦,雞博就是要阿嬤賣兩瓶米酒給他!」果然雞博就跟我阿嬤講,哇你孫子好優秀,又考第一名,真是我們村裡的傑出年輕人,巴拉巴拉講了一大堆,阿嬤聽得心情很好,雞博就喊我阿嬤的名字:「錦妹姐,妳賣兩瓶米酒給我啦!」

 

蘇:一早五點多就喝酒?!

 

林:對啊,我們家鄉那邊就會說這些人是「喝卯時的」,都是酒精中毒了,卯時是早上五點到七點,他們一早起來,眼睛睜開就要喝酒。

 

蘇:一早就喝酒,應該很嚴重了,這個「雞博」後來還好嗎?

 

林:他身體都喝壞了,沒幾年就生病走了。不過話講回來,他過得太辛苦,太苦悶了,工作、生活裡面都沒什麼快樂的事情,能夠喝一點酒,對他是很幸福的事,應該也是他唯一找得到的安慰。

 

 

讓腦子強制關機

 

葉:為什麼做音樂的時候會開始固定要喝酒,壓力太大嗎?

 

林:後來會每天都要喝點酒,是1999年錄《我等就來唱山歌》的時候,就分軌,我是覺得分軌錄音,一軌一軌錄進去,不是個健康的工作型態;比如彈吉他的部分,錄了五次,我就聽了五次,加上其他樂器進來的時候,還不只五次,一首歌我一天要聽五十次、一百次,可能至少都超過五十次,晚上睡覺的時候,整個腦子嗡嗡嗡,聲音一直在你腦子裡面停留,躺下去還是在轉。

      晚上就失眠,睡不著,好幾天都這樣。但是一失眠,我第二天精神就很差,沒辦法好好工作,過了幾天,我就想說,我今天一定要睡到覺,就喝酒,喝到我一躺下就可以睡著;後來一進到錄音模式,我晚上就開始喝,就像是讓腦子強制關機。

 

蘇:「喝到一躺下就可以睡著」跟「這一杯喝下去就昏倒」,其實也就是一線之隔,你不會喝到超過、醉到不可收拾嗎?

 

林:其實還好耶,我都還會把窗戶關好,杯子桌子收拾一下,留下最後的力氣,上到二樓刷牙洗臉,然後一躺下就睡著。我很少醉,喝到差不多了,就停下來,我不會追酒,也不會說一定要把酒喝完。我算一下,大概平均一兩年、可能兩三年才會喝醉一次。

 

蘇:那你真的是很不得了,很好的飲酒者,你看,你幾乎天天都要喝酒,然後兩三年才醉一次!

 

 

深淺威士忌

 

葉:現在應該喝威士忌比較多?

 

林:對,現在喝威士忌比較多。但是我在家吃飯很少喝酒,都是吃完晚飯,九點十點了, 就覺得該開喝了,好像時間一到,就應該喝一點。

 

葉:就是你有個喝酒的生理時鐘,時間到就啟動。

 

蘇:這樣說起來,你是「喝亥時的」!

 

林:哈哈,「喝卯時的」比較厲害!我第一次喝威士忌,喝單一麥芽,就是大大樹鍾適芳送我一瓶格蘭傑(Glenmorangie)10年,我真的一次就中,就覺得,哇怎麼這麼順口好喝,又有那個水果的香味,很喜歡。

 

蘇:那個是好酒啊,酒體輕盈,有柑橘香氣,而且在台灣賣得很便宜。

 

葉:台灣喝威士忌的口味,好像都喜歡順口容易喝的口感。

 

蘇:沒錯啊,賣得好的都是這個路線的,麥卡倫(Macallan)、蘇格登(Singleton)、格蘭利威(Gienlivet)、百富(The Balvenie)、大摩(The Dalmore)……最好還要扎實,加冰加水酒體結構不會崩潰,既香又好喝又好拚酒的,才是厲害。

 

林:「加冰加水酒體結構不會崩潰」,這個說法我第一次聽到,很有道理耶,長知識了!

  但是我現在喝威士忌不會加冰,以前打完乒乓球回家很熱,家裡都擺冰啤酒,一喝下去真的是爽,世界上最美好的享受!但是後來身上會長痘子,中醫就說是寒氣入體,喝太多冰水冰啤酒,我慢慢就很少喝冰的東西,啤酒也幾乎都不喝了。

   我們今天喝的三支,為什麼這支南投酒廠的要擺最後?這支我還沒有喝,它顏色比較淡啊,感覺酒顏色濃的,味道比較豐富。

(現場喝的威士忌,分別是亞伯樂(Aberlour)12年、吉拉(Jura) Diurachs’ Own 16年跟南投酒廠Omar泥煤,加上一支噶瑪蘭(Kavalan)葡萄酒桶的小樣品酒)

 

 

葉:南投酒廠那支味道最濃,那是泥煤口味的,而且它是原桶強度,都沒有稀釋的,57.9%。

 

林:是喔,可是它顏色最淡,我還以為它的味道會最輕。我現在喝威士忌,都喜歡那種顏色比較深的,感覺口味更加豐富甜美,看起來酒色深的好像都比較好喝。

 

蘇:等等,生祥,你這樣是始亂終棄!你剛剛才說喜歡格蘭傑10年,格蘭傑那支酒顏色非常淡,道也很輕盈啊!

 

林:是嗎?我記得它顏色很深的,口味也很棒。

 

葉:它顏色很淡的,我知道了,因為那支威士忌是你的初戀,初戀總是美好的。

 

蘇:對啦,大家都忘了初戀皮膚怎麼樣,胸部多大,只記得那個女生真是甜蜜美麗,可惜很久都沒有遇到了。

 

葉:愛不愛就只有自己知道,其實喝酒跟聽音樂很像,都非常個人感受。酒跟音樂,聽別人的介紹,只是有個參考的作用。

我是這兩年才開始認真喝威士忌,覺得酒廠歷史、風格種類等等,很多新知識,很多新的樂趣,很像小時候聽音樂,就要弄懂歌詞,聽它編曲的走向、風格的變化,這兩年喝威士忌,讓我重新找回那樣的好玩。

 

蘇:重拾做一個「探索者」的樂趣。

 

林:對啊,就像我如果介紹一張專輯一首歌給你,說我很喜歡,但是你自己聽了覺得不好聽,就是不好聽。

 

葉:但是如果你介紹一首歌給我,我聽了沒Fu,可是我會轉頭一想:「確實不好聽啊,咦,這林生祥推薦的耶,是不是我太笨、沒有聽出裡面的奧妙?」

 

蘇:其實應該是你要從生祥的風格、創作跟理念來分析,林生祥喜歡這首歌的原因何在!

 

 

個人頭像照片
蘇重(Ernest Heavy Su),爵士樂評,廣播主持人,Tasting Whatever編輯總監,三邊會會員、包啤社社員,好酒貪吃,身形肥碩,故而以【重】為名,是個不知節制的人。從早期業務工作的拚酒牛飲,到近年的品飲鑑賞,開始以學習的態度踏進酒的世界。著有【Jazz What 爵士入門】一書,共同撰寫【魔岩爵士聖經】、【秘密基地:台北的音樂版圖】、【男孩吶喊自由鳥】、【我愛周星馳】等書籍。